2023-01-18 19:43:55 来源: 哔哩哔哩
结束了并不简单的“简便”晚餐后,守候在餐厅外的曲无咎又陪着他们回到了书房。
(资料图)
“博士,行动——”
“咳咳。”博士轻咳两声,打断了他话头。
“嘿,是在下忘了。”他连忙赔笑道,“依您的建议,我们老爷今夜准备率众出城游玩一趟,预定于丑时三刻与众人同乐。”
“嗯,这个时间很好。”
“届时在下留守府中,闲极无聊,想来不免又要棋瘾发作,定需再讨教一番。”
“这个自然,乐意奉陪。”博士与他相视而笑,“恰巧我今晚似乎有些失眠,故而完全不打算睡下,曲兄要来时便来,不必顾虑,敝人随时在此恭候大驾。”
“那可实在是辛苦您了。”曲无咎说着深深作了一揖,“眼下可还有其他吩咐?”
“吩咐不敢。”刚回过一礼的博士微笑道,“刚刚想起,贵国茶道驰名天下,敝人向往已久,唯先前要务在身,不敢懈怠。此刻既得些许空闲,未知能否见赐香茗一盏?”
“您太客气了,此事容易,两位少待,在下顷刻便回。”
这当口怎么忽然有心思跟人家讨茶喝了?斯卡蒂虽觉纳闷,然而自是不便询问,唯有如常在旁作神游天外状。不久,黎博利便去而复返,身后还有两名仆役服色的阿纳缇,手中都端着茶具茶叶。又经过几个回合的谦让推辞之后,这位幕僚先生亲自为他们沏好了一壶茶,端上了那张小桌。
“两位请慢用。”
“嗯?如此良夜佳茗,曲兄怎不赏光在此同享?”博士古里古怪地一笑。
这不是明知故问么,连人家自己都知道只给你摆出来两个杯子。这家伙,真是时不时就要发病。站在他背后的斯卡蒂闻言不禁腹诽道。
“多谢博士相邀,只是老爷跟前尚待回话,恕在下难以作陪。” 曲无咎说着也是笑得神神秘秘的,脸上尽写着心照不宣。
“既这般说,不便相留,多谢款待,曲兄请慢走。”博士拱手道。
“两位若有任何需要时,只管按铃呼叫,外间自有下人听候使唤。在下先行告退。”
将对方送出房门后,博士径自回到炕桌前一屁股坐下:
“呼——果然还是要当地人,而且是有品味的当地人所沏的,才最正宗最好喝。我以往自己冲泡的都是什么啊。迟些有空一定得找个大师教教我,才不至于白瞎了你以前费心给我买的茶叶,你说是吧。”
“嗯……嗯。”斯卡蒂心不在焉地应着,眼睛还盯着合上的门扉。是错觉吗?尽管对方声称要回到万安那里去,但她总觉得那人似乎并未走远。
“来吧,别错过这难得的机会,我可不跟你客气推让,就算这不是酒,那也先饮为敬。”在她身后,博士又催促道。
“嗯。来了。”多思无益,且看博士如何应对。这样想着,斯卡蒂慢吞吞地转过身。
但回到他跟前,她忽然又不由得皱起眉头,踌躇着开口:
“唔——我不想……不想坐这个方向。”
“好,我跟你换。”博士不假思索地便挪到了对侧。
他在这方面真好,半个字也没多问,不然,那个理由太直接地说出来难免显得有些无礼,斯卡蒂心怀感激地暗暗想道。真相是,她不愿坐在别人已经坐了大半天的位置上,虽说隔了一顿饭的工夫,黎博利给这一侧座位所留下的温度早就消散殆尽,反正,她就是不乐意。
“你见过白雪吗。”隔案对坐的两人安静地饮过几盏茶后,博士忽而问道。
“白雪……”斯卡蒂瞟了一眼悬在墙上的画轴,“你是说我们岛上的干员?”
“是啊,出来这么些天,有点挂念大家了,望着这幅雪景图,忽然便想起那姑娘的代号来。”
“只见过一次本人,算上感觉到其存在的话,大概三四回?记不太清。”
“呵呵,果然,她还是喜欢那样的隐秘行动方式。我们的干员真是一个赛一个的有意思。”博士淡然微笑着,给茶壶添水,“这画真好看。不过说句对主人家不敬的话,恐怕仍是与嵯峨成天念念不忘的那幅相去甚远。”
“嗯。”斯卡蒂尚不知他东拉西扯的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只得以含糊应万变。
“可惜我没有她的机缘,无福得见那样的神作。”博士悠悠续道,“对了,狂弹要塞玩得怎么样啦?”
“你不提我都差点忘了,还好意思说呢。不玩了,还给你。”斯卡蒂说着气哼哼地把终端往他鼻子底下一塞。
但博士摆了摆手:“你先拿着吧,就当帮我揣一会儿也好,我口袋里东西太多,又是降噪耳机又有昨晚刚签的合同什么的,塞得有点满了。”
“哼,行吧。”她收回了手,“但我绝对不会再玩这个坑人的游戏。”
“有那么糟吗?”他又吭哧吭哧地笑了起来,“我看有的人还挺喜欢的呢,比如绮良,每个版本出来后都会疯狂刷榜。”
博士一定是有些什么想对她说,否则,他不会无缘无故地忽然频繁谈及与眼前之事毫不搭界的罗德岛干员们,可是,他想传达的信息究竟是什么呢。注视着博士拎着水壶走向源石炉子的背影时,斯卡蒂努力地转动着脑筋,同时还得尽量不让自己的苦苦思索在脸上表现得太明显。白雪、嵯峨、绮良,白雪、嵯峨、绮良……岛上那么多人,博士为什么偏偏提到她们?就她所知,这几位同事在工作上从没听说过有何交集——
不对!她们之间有关联,有着一个最明显的关联!如果说先前她脑海里还是乌云密布夜幕沉沉,刚刚出现的这个念头,便像在斯卡蒂眼前划过了一道亮如白昼的闪电。当博士带着满满的一壶开水从书房那头回来时,她心里已有了计较。
“我忽然想起,怎么刚才那游戏的分数排行榜上好像没见到赤冬呢,明明她也很爱玩游戏吧。”
“哦?这你都了解啊,我还以为你平时都不爱和大家打交道。”
“待得久了,在所难免嘛。”她耸了耸肩,“而且认识赤冬纯属避无可避的意外,谁能想到有人可以在走廊上好端端地走着、正要擦肩而过时毫无预兆地突然一头撞过来。”
“哈~原来如此。她的视力系统确实与常人大不同。”博士笑吟吟地应道,“然后你们就这么不撞不相识啦?”
“对啊,本来我也没当回事但她一个劲地道歉,正好那里离商店街不远,最后就让她请我过去吃了两个雪糕球,在店里闲聊了一会。嗯……她真的好热情啊,甚至还问我要不要一起去找宴做指甲。”
最后这句其实是斯卡蒂临时捏造的,拙劣得她自己都有点脸红,说谎实在非她所长。但是,她要确保博士明白她已经明白了他的意思,所以当然得提起不止一位出身东国的干员。
“挺好挺好~虽说你显然没答应,但我也很欣慰,看到你和大家相处越来越融洽。”博士眉开眼笑,捧着茶杯却久久未送到嘴边,只顾着深深地凝望她,“我很开心,斯卡蒂。”
“唔,被人骗上了贼船,我有什么办法。”在他那样的目光下,斯卡蒂不自觉地小嘴微撅,可接着又逐渐化为一丝笑意,融入她越来越软的眼神。
“说到船,我上次给你叠的那艘纸船,你还记得吗?”
“啊?”她一愣神,继而低下了头,“记、记得……”
“还有,我在纸上所寄托的心意……”他轻声续道。
“嗯,嗯……”
斯卡蒂把头埋得更低了,垂下的白发将她的脸遮住了大半,这使得她看起来就像一个在谈情说爱过程中再常见不过的害羞女朋友。可实际上,此刻她完全顾不得去想任何闲事,全部脑力都在疯狂地回忆与思考。
纸船,那天晚上博士与她谈及自己的过往,那些他丢失了记忆却仍然切实留下了存在痕迹的往事。为了形象地说明,他不仅闭着眼睛仅靠纸上折痕就叠出了小船,还给了她一张没有墨水笔迹却充满无色笔印的纸——对,那张纸,她花了好一番工夫,才把那些密码破译出来。密码,博士难道是想用这个方式与她交流吗?
然而,那可是一整套涵盖泰拉九大语言的复杂玩意,哪怕她之后确实闲着没事又翻过几回当作消遣,总不能就此指望人家全都记个一清二楚不用查手册也能现译吧,这不太冒险了吗?想到这里,斯卡蒂飞速瞥了博士一眼,只见对方气定神闲,双手稳稳地向茶海中倾注颜色渐浅的细流,目光里丝毫未见别有深意。
等等,也许并不需要全部……念及两人之前仿佛不经意闲谈般提到的诸位干员,斯卡蒂匆匆在脑海里过了一遍记忆里的信息。呼,还好,东国语的密码笔画确实是最简单的,基本看过两遍就能记个大概。
“你写下的话太多,我只记得最重要的那部分了。”她重新抬起头,顺手拢了拢长发,毫无遮挡的清澈红眸目光炯炯地望着面前的男人,“你怎么不问我最重要的是什么。”
“哦?最重要的是什么?”博士顺从地重复道。
“你。眼前的,你。”斯卡蒂一字一句地答道。
这对话内容跳跃得有点生硬,但她一时之间也只能想到这样表达。博士以代表五门不同语言的密码写下的那句“你的笑容真好看”里面,第一个词用的就是东国语,而眼下他们又刚刚一起聊了好几位东国干员……唉,这样说话真的有点傻,但愿对方能领会到自己的意思——不,怎么会不能呢,他说过,这个任务最需要的就是信任与默契,出于信任,博士选择了带上她,出于默契,他们才会在此用这种奇怪的方式暗中交谈。
四目相对之下,博士怔住了好一会儿,然后这回轮到他半垂半侧地别过脸去,闭目轻笑:
“完了,我都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你也学会了撩人。”
“那我的回答也和前天一样没变——得问某个坏榜样。”
“嘿……好好好。”只见他将茶杯往案头一搁,起身下地的同时,一只手还在胸口用力搓了几下,“不喝了,品这等好茶该当平心静气才是,现下我心已乱,画画去。”
“怪我咯。”斯卡蒂跟着他来到那张宽大的书桌前,“你要画什么?”
“没想好呢,而且你知道我这方面其实向来并无半点天分,每次都是乱画一气。”博士边说边拾掇着已被棋盘与文房四宝占据了大半面积的桌子,姑且弄出一小块空间。
“我看你最初给我寄的那张自画像就挺好,就像深海色所评价的,形不似而神韵尽得。”
“你还记得那个啊,真叫人既欣慰又尴尬。”他嘿嘿一笑,铺开了一卷画纸,“不过,会不会画都好,在纸上胡乱涂几笔,总有凝定心神之奇效,我从很久以前就这么觉得了。”
说罢,他便埋头开始作画,所幸书房原主人的桌上并非只有软笔,否则不仅磨墨麻烦,能否让博士成功驾驭笔尖路径都是一个问题。不过,看样子即便是出身古老家族的公子爷自己,挥毫泼墨亦仅为闲情雅致所需,而在大部分时候,身为现代人,自然还是会使用更便利的书写工具。
手握钢笔的博士沙沙地画了好一阵,纸上渐渐可以看出是一只徐徐行于江面的客船,线条造型虽然粗糙,需要观者本身对背景有所了解再自行加上一定的想象,才能看出它与前两天载着他们溯江而上的那艘豪华迎宾船之间的联系,不过,他所勾勒出的两岸群山倒是意外的因这仿佛刀劈斧凿般的笔触而更显苍劲。
“如何?”博士暂时搁下笔,抬头瞧向一直在旁认真观看的她,笑得有几分自嘲几分无奈,但也隐含了一丝丝期待。
“很好呀。”斯卡蒂朝他粲然绽开笑容,这是她真实的感受,并非礼节或安慰,“我很喜欢,记得送给我。”
“这么赏脸,但还没画完呢,等等啊。”博士微笑着直视她双眼,“前天,我们在那露台上看风景时,天上的云是怎么样的你还记得吗?”
“云……”她微微蹙眉,看似在回忆,实则心下已暗自打起十二分警醒,“当时的云不多,很淡……可云本来就是各式各样的嘛,你要是问形状,我可答不上来。”
“嗯,是啊,真正的云总是各有不同,还随时变幻莫测。”他点了点头,“可惜我这幼儿园小朋友的绘画水平,来来去去就只会画一种形状的云,不瞒你说,连泡泡和伊芙芙她们看了都会发笑呢。”
“那有什么关系,只有一种就一种,你尽管画吧,我自己会脑补。”斯卡蒂觉得自己大致猜到了博士要做什么,略歪过头,又向他嫣然一笑。
“你真好,那我画了。”博士说着便再次拿起笔。
正如她所料,博士这回一笔一画慢慢勾出的,正是对应东国语拼写的密码,尽管为了让它们看起来更像图画以免引人起疑,笔画长短方向颇有变动歪斜,但总算还勉强能辨认。斯卡蒂一边在心里庆幸这弹丸小国的语言构成与他们的国土一样内容精简,一边紧盯着博士的笔尖仔细拼读。
可是,眼看他画了一朵又一朵,它们显然都是在拼出同一个词,为何她却发现自己根本不认得?按理说,这个节骨眼上,博士不可能写个她不知道的生僻词吧?但无论她怎么看,都觉得它们毫无意义,只能叫做几个发音——发音?
斯卡蒂眨了眨眼,再次从头开始默读博士写下的每一个音节,它们连起来的感觉,很熟悉,熟悉到就像她的,母语。
博士写的是以东国语音译的阿戈尔语。
“咳,行啦,有这几朵就够了,再多就不像我们当时望着的那一片云淡天高了。”斯卡蒂伸出手去,“笔给我,看了半天,我也想画。”
“好呀,你要画什么?”博士欣然交出画具,从画纸前让开位置。
“我就是想跟你一起画,具体的嘛……嗯——考虑一下……”捏着还微微带了点温热的金属笔身,斯卡蒂索性阖上双眼,半真半假地陷入沉思。
刚才,博士反复写的只有一个词,石匠。斯卡蒂当然还记得那天他给自己所讲的炎国古代小故事,她怎么可能忘?那家伙差点让她用剑劈成两半,差点,但是没有。他狂傲到敢用那样的方式来向她证明,让她放心、安心、全心全意地只管执行命令就好。哼,没问题,她可以做到,然而,正如博士不知为何此刻又觉得她需要再次被提醒,斯卡蒂也感到很有必要向他强调,他尽可以去做一些看起来吓死人的玩命事情,但它们实际上得是百分之二百安全无虞的才行,博士必须、一定、绝对要毫发无损地跟她一起回罗德岛,否则的话,她就是追到阴曹地府也要揪住他耳朵把这狠心的短命鬼大骂一通——这个概念来自她昨晚看的那本大炎民间传说集,书上有很多横跨阴阳两界的有趣小故事——斯卡蒂不知道人死后到底有没有另一个世界,她以前也从不去考虑那类问题,觉得那样未免太软弱,但如今她的想法则是,假使命运非要开那种恶劣的玩笑,那么它最好就算没有也现造一个出来。
“怎么啦,在想什么呢好像越想越气鼓鼓的样子。”博士含着笑的轻声问话悠悠地飘了过来。
“在想一个很可恶的人。”斯卡蒂猛然睁开眼皮,像只故作凶恶的小兽般横了他一眼。哪怕眼下不是在敌人地盘上,她也绝对不能透露,自己刚刚的胡思乱想已经畅游到了相当离奇的地步,例如该怎样“扼住命运的咽喉”再拿大剑捅它个对穿。
“噢,我这回又犯什么事啦?”和上一次他这么说的时候不同,此时博士脸上不再是那种似笑非笑的古怪神气,而是温柔得近乎宠溺。
“你若画点别的也就罢了,一看见这条船,我就想起某人说是说带人家出来游山玩水,结果人家盯着他看了半天,他却连话都没多半句,所以我现在就要在江里画条大鱼把他吃掉。”
自己这堆七拼八凑的说辞已然越来越不成话,斯卡蒂对此心知肚明,不过那样倒好,这个时候她若越是显得无理取闹,反教这个情景看起来越合理,迷惑性越强。
“你要画个虎鲸么,好哦。”博士一脸憋着想笑不敢笑的样子,煞有介事地点了点头。
“虎鲸才不吃这种大恶人,会吐出来。”她哼了一声,俯身画了起来,像是因画工不熟练而犹豫不决一般,每一笔都走得极缓慢。
铁镐。这是她沿用博士的思路,加密拼写出的单词。
“怎样?是不是嫌我把你的大作给毁掉啦。”画完那条怪模怪样的鱼,斯卡蒂咔嗒一声盖上笔帽,瞧向他的眼里尽是恃宠而骄之态。
“怎么会,我觉得好极了。”博士不慌不忙地答道,举手揉了揉脑门,“其实我本来还有点头痛的,但现在看到你和你的画,一下子就全好了。”
“你又头痛?怎么不早说?”她脸色一变。
“别急,没有你赶我去睡觉的那天严重。”博士回她一个安抚的微笑,又缓慢地眨了两下眼,“和你共度的那个晚上,每个动作每句话,都刻在我记忆深处,我会好好珍惜。”
“……哼。”斯卡蒂把钢笔往桌上一扔,转身走开了两步。
她用那名干员的代号提醒博士,别忘了他是怎么叮嘱人家不光要保护队友也要保护自己的。博士的回答则是,他记得两人那晚的辩论,既然他当时就没辩赢,现在也会好好爱惜自身。对于这点她很满意,但是——但是话说到这个分上实在已经太暧昧了,令她心里猛地一跳,便不由得忸怩起来。
“别走啊,还没署名呢。”博士在她身后叫道。
“你的画,有我什么事。”她缓缓地回过身来。
“这不是有你画的一条大鱼么,共同创作共同创作。”
说着,他已在左下角空白处龙飞凤舞地签上了自己的大名,然后将笔递出。她咬了咬嘴唇,接过来低头刷刷写了几笔。
Dr. & Skadi
墨迹未干的两个名字并在一起的景象仿佛有种魔力,望得她嘴里发干,胸口间怦怦直跳。
“好、好了吧?”她轻轻搁下笔,低着头扯了扯他制服衣角,“和我——和我继续喝茶去,口渴了。”
“嗯。”从头顶传来的那个声音也很轻,“但是,茶味刚才就已经很淡了,换茶叶的话,我又没什么信心……”
“不要紧的……”斯卡蒂声音越来越小,“怎样,都很好……”
作战开始了。
无论打着何等休闲娱乐的旗号,无论实际战场离这里有多远,此刻从面对棋盘表情凝重的那两人身上散发出的,都是正在临阵对敌的紧张气息。
斯卡蒂依旧默然立于一旁,保持着一小段距离,专注地盯着站在书桌前的男人,以往她自己下场参战时都从未如此焦虑不安,此刻却不由自主地暗暗捏了一把汗。他们并不像寻常下棋那般一人一步轮流行动,而是各走各的,起先博士所用的进攻方看样子应是在潜行,防守方的移动则不过是在例行巡逻,直至被吃掉相当一部分棋子后才反应过来正面接战,到这时要吃子便不再是先前那么简单的接敌即消灭,双方棋子互碰后往往要过一阵子才能看到结果,而攻方也并非每次都能顺利拿下,偶尔曲无咎还会根据耳机里的指示突然将属于博士的棋子移到其他位置或直接判出局。此外,虽然是只在一副棋盘上对阵厮杀,但打从一开始双方能投入的战力便极不对等,博士所持有的像个残局,并非一套完整的白方棋子,而曲无咎的队伍甚至还有不少从另外几副棋盘上取来在旁备用的额外黑子。
尽管明知实情就是如此,可是眼望着面前各种不在通常游戏规则内的不公平情况,斯卡蒂仍不禁有些忿忿然,而只能站在这里干看着、有劲无处使的感觉,更是令人越发焦躁。
然而,她不能心浮气躁,她应当冷静。意识到情绪波动的存在后,斯卡蒂这样提醒自己。此刻博士的战斗只能由他一个人完成,而她虽然还不知道属于自己的战场会是什么样的,但她相信它一定存在。事情不会进展得那么顺利,哪怕到目前为止一切看起来都皆大欢喜,博士既然要煞费苦心地再次提醒她,说明他认为两人已经很有可能将要面临一些值得做最坏打算的情况,因此她必须做好准备,让自己成为他手中最可靠的剑与盾。
轻合双眼缓慢调整了若干轮呼吸后,斯卡蒂平心静气地走向那张软榻,轻轻地坐了下来。炕桌上的茶水早就凉了,但她的大剑仍倚在博士坐过的位置旁。
早些时候,在那场不知怎么就渐渐变得越来越让人脸热心跳的对话之后,两人回到座位上若无其事地喝了几盏茶,于随意的闲谈间,不觉又仿佛十分畅顺地恢复了常态,而所谓常态,意思就是博士又变回了那副时常教人啼笑皆非的德性。
“呵啊——忽然想起,出来这么些天,都顾不上完成坚雷她们给我量身定制的日常健身计划了。”
“少在那里得了便宜卖乖,要不是每天都能看见你百般搪塞人家的惫懒模样我就信了。”
“哎呀,天天做肯定是很难坚持啦,但太久没理它我也会愧疚的呢~”
“嗯哼。”
“好吧好吧,我现在就稍微动一下。”
“真了不起,‘稍微’,是不是还得给您颁个刻苦勤奋奖?”
“我可能确实该好好反省一下自己对你都有些什么样的熏陶,不然万一哪天你变成了石棉姑奶奶的形状,想想还真有点吓人。”
“生物总是在不断进化的,而且越常被什么打击就越能往那方面发展,要不你以为我们为什么一直只用冷兵器去砍恐鱼——你在做什么?”
刚得意地说到一半,斯卡蒂的笑容突然僵住了一瞬,随后渐化作一脸无语,眯起的红瞳如同相当嫌弃似的瞟着博士,而后者正像个有幸获准进入高档精品玩具店的儿童一般,在摆着不少器皿装饰的搁架前乐呵呵地逐件取下来掂量。
“这里没器械可用,姑且寻个趁手的替代品凑合一下。”
“不知道的还以为你在买西瓜。”
“错啦,买西瓜的话应该这样。”
说着,博士将刚被他淘汰的那座根雕放回原位,又拿起一件铜器,煞有其事地贴近一只耳朵的同时还拍了拍它,然后满意地点点头:
“嗯,这瓜不错,就它吧。”
“这是什么?”
“巧了,它名字里还真带了个瓜,虽然那个字不念瓜,念孤。”
“所以说到底是什么?干嘛用的?”斯卡蒂蹙眉瞧着刚胡乱活动了几下肩关节的博士。
“青铜觚,喝酒用。”他一边坐下一边歪头仔细打量了一番,“刻纹还挺好看,虽然具体而言我也不大认得,大概也许可能是兽面纹。”
“你该不会是在举着一个价值十几万龙门币的哑铃吧?”
“应该是,没准还不止。”已经拿昂贵的大炎古代青铜礼器做起了坐姿颈后臂屈伸的博士嘿嘿地笑了起来。
“要是不小心磕坏了怎么办。”
“那我只好留在这里抵债,你就自己回罗德岛吧。”
“那不行,你答应过请我喝一杯的还没兑现,休想借机赖账。”她哼了一声。
“不赖,不赖,回去问问火神能不能拿异铁什么的帮我铸一只仿制觚,再刻个虎鲸纹,造好了就用来请你喝酒。”博士懒洋洋地站起身,把铜器放了回去,“不玩了,一会真的失手摔了搞不好卖身都赔不起,凯尔希会杀了我。”
“都是借口,我就知道你果然只是‘稍微’动一下。”
“我在你眼里的形象和信用都那么差了吗,那我务必再看看,嗯……”他沉吟着环顾四周,“对了,其实这屋里还有个上好的杠铃。”
“……啊?”斯卡蒂纳闷地睁大了双眼,却见他径直走向靠在墙角一隅的那件“行李”。
“你的大剑借我用用——哎哟但是真的有点重。”博士边说边将她的硬质皮革剑袋横扛在肩后,走到她面前的空地上开始刻意表演似的做起了深蹲。
“……你当心点,在这扭了关节拉伤了肌肉我上哪找医疗干员给你理疗。”斯卡蒂无奈地瞪着他。
“也不至于那么弱吧,要不我换个略容易点的动作。”他说着又改为箭步蹲,但先前大刀阔斧地一连串做到现在,其气息已渐显粗重。
“行了行了我承认你今天足够认真了好吗。”斯卡蒂站了起来,“把剑还我。”
“不还,还没玩够,而且我很喜欢抱着它的感觉,帅气又安心。”博士从肩头卸下她的装备拄在地上,吁了口长气,但仍将其牢牢抱在怀里,神情宛如护食的小兽。
“随你吧,什么都爱拿来玩的怪人。”她短叹一声,拎起水壶去烧第三壶开水,“想抱就抱,拜托你不要继续试图锻炼就好。”
“噢,这可是你吩咐的,我奉旨执行。”他立时狡黠地一笑,抱着剑袋一屁股坐回了榻上,两腿挂在边沿晃晃悠悠。
“……啧,吃准了我会掉进你陷阱是吧,要不是有助理职责在身谁管你死活。”斯卡蒂将灌满的水壶往源石炉上重重一放,回身瞪向他,“——喂喂,你还把它拿出来干嘛?”
“实在忍不住再一次陷入思考,为什么你只用单手都可以把这么重的东西舞得那么轻松。”博士说着双手勉强擎起巨剑,但很有自知之明地没敢尝试挥动它,只是略略地上下比划着晃了晃。
“不知道,不用管,我就从没思考过为什么你只有一个脑袋却可以同时把一百件事处理得有条不紊。”她扁了扁嘴,“好了,就算想放松神经也别再耍这种小孩脾气,危险物品砸下来不是闹着玩的。”
“行吧,我也消遣够了,这就乖乖听话。”博士小心地将巨剑搁在一旁,笑嘻嘻跳下地来,“水喝多了,上个洗手间去。”
——唉,真是个能将一切都纳入算计中的可怕男人。回忆起方才的情形,斯卡蒂瞥着余光里的阿戈尔重剑,忍不住再一次叹道。直至最后一刻,她才突然明白过来,博士其实只是想不动声色地将自己的武器从遥远的角落里挪到她触手可及的位置,因为双方眼下好歹还维持着和平友好的假象,如果直接拿过来拔剑待命的话,就实在太可疑了。而像现在这样,若真有人要在暗中观察他们的举动,看到的也只有一场再自然不过的打情骂俏罢了,毕竟,连这场戏码里的其中一方,都自始至终压根没意识到自己该去演什么怎么演……嘶——为什么这人好像总是有本事料定自己会怎么说怎么做啊!可恶——!
正当她还在不由自主地越想越气暗中握拳时,一个声音却突然打破了书房里的沉默:
“——好!”
斯卡蒂闻声猛地抬起头来,正好看到曲无咎有些尴尬和抱歉地笑了笑:
“是在下失态了,适才战况实在揪心,望见谅。”
“无妨无妨。”博士微微笑道,“虽则黑方还未被逼至彻底死棋,但接下来那几步想来敝人也不必再走了吧。”
“是,是……”黎博利一手按在耳机上,像是要尽力将内里的话音听得更真切,过了漫长的三分钟,终于见他喜形于色,“作战结束,现场尽在控制下,我方已抵达终点。”
“嗯,祝万大人与他的老兄弟谈话愉快。”博士掩口打了个呵欠。
“您辛苦了,请在此好生歇息,在下还须返回指挥部。”曲无咎见状立刻说道。
“曲兄慢走,有事随时再叫我。”
送走了炎国人,博士回过身来,与还呆在原地的斯卡蒂对视了足有半分钟,接着忽在微笑中扬了扬眉毛:
“怎么,我赢了你都不夸我。”
“我没有想过你会输。”她淡淡地接道,上前好奇地察看桌面上的残局,“……不过,还是忍不住要问一句,怎么做到的啊,明明是那么悬殊的艰难局面。”
“若是势均力敌堂堂决战,人家还要我作甚,夹缝中想办法出奇制胜呗。”他嘿地一声轻笑,拖着脚步慢吞吞地走回自己的座位前,“……斯卡蒂。”
“嗯?”她转过身来,但见博士仍站在那里背对着自己,“怎么了?”
“斯卡蒂……”他有些呆滞地又重复了一遍,“我好累。”
话音未落,他便整个人一头扑倒。
“喂——!没事吧?”
大惊失色的斯卡蒂一个箭步上前,正要俯身仔细察看,却见他缓缓转过头来,虽只露出半张脸,上面仍挂着显而易见的笑意。
“没事呀,不是说了嘛,只是觉得,好累。”
“……下次能不能不要再这样吓死人!”她有些气恼地捶了一下床垫。
“这回真的不是在故意戏弄你,刚才那是本能动作。”博士拖着长腔的话音里的确透出几分疲惫,“唉,我现在着实需要好好休息一下……陪我坐一会儿。”
“休息你不换个舒服点的姿势?”斯卡蒂皱眉瞪着仍然直挺挺地如僵尸般趴着一动不动的男人。
“不想动了,就这样吧……”博士连口鼻都埋进了软垫里,声音显得有些闷。
“……好。”
阿戈尔少女轻轻叹了口气,在博士腿边仅存的空间侧身坐下,看着在他的猛然栽倒之下歪得有些凌乱的制服,悬在半空的手迟疑了一瞬,还是伸出去小心地理了理他的衣摆。
——插入附录的分割线——
***
***
***
作者按:说实在话,我知道这个炎国篇会有点长,但动笔之前我也没料到能写这么长……
(玛德我当初构思大纲的时候觉得这个故事也挺简单的阿!)
总之,它和42信本传一样会有一些附录,我原先是打算把附录留到正文全写完了再一块发的,但写到最近这几段后,又觉得,还是中途按需发送吧,也许这样阅读体验会更好一点。
附录这种东西呢,看了,自然能对剧情有更多补充作用,不看,大概也不怎么影响正文理解,可能不是每位读者都有兴趣看,但反正我自己喜欢嘛,所以我就写了,不过因为不是鲸博互动相关,所以我就多打几行星号,方便想要快速滚动屏幕者找到折跃标记点。
(这附录写得也比我预想中要长,真nm绝了,我tm怎么总是这么多字!)
***
唐竣,字叔止,直绛唐侯缗之子,现年二十三。
也许终年亦将是二十三,我不在乎。早在七岁时,我的心就已经死去了。
我有两个哥哥。二哥只比我大不到两岁,生得还倒比我瘦弱些,两人若是争夺起什么玩物来,他还往往打不过我。为此我们时常拌嘴,但又总在半天内和好。我知道,他是世界上最好的哥哥。
相比整天和我滚作一团的二哥,与我俩相差四五岁的大哥要稳重得多。从我记事起,他便已是那副知节守礼的端庄模样,且方方面面都出类拔萃,人们夸他是“小唐侯”,通常这种话在炎国其实有些敏感,但在我们的父亲听来却显然极为受用,每每闻之眉开眼笑。
不过这些对我和二哥都不重要,人前的武安侯长子如何优秀如何持重如何有先祖遗风我们全不在乎,我们只知道,大哥其实也是一位极好的玩伴(奇怪的是,这一点似乎总被大人们忽略)。尽管他能和我们一起玩的时间很少,那也不过是让他被归为更稀有的那类玩伴,而且因为他很强,所以他就是更有力更可靠的玩伴。
在我六岁那年的春社日,城里一如既往张灯结彩,父亲照旧要主持官社,侯府上下一整天都在忙里忙外,趁着人人分身乏术无暇他顾的良机,我们便正式开始执行一个偶然兴起、一拍即合、谋划半月的大计——出去近距离看看往年只能以巡视姿态远观两眼的民社。
大哥真的很厉害,略施小计,就调开了卫兵的注意力,带我们成功溜出了大门。用事先备下的伪装,他轻松扮成了一位外地小少爷,我和二哥则以头冠遮住还很小的麟角,装作两名僮仆。府里的阿晏叔是勾吴人,他的口音我们从小就学惯了的,逛了半天,遇到的每个百姓都以为在和他们交谈的这位翩翩公子爷是从勾吴来直绛旅游的一条混血龙,真好玩。
民间的集会好热闹啊,大家拨弦击鼓,饮酒啖肉,推推搡搡吵吵嚷嚷,比即使在玩乐环节也得端着架子的官社有意思多了。人头攒动的大会场周边还有不少三五成群的小聚集点,像一汪荡漾春池边上溅出的朵朵水花,那是摆摊的小贩们,叫卖着各种新奇有趣的玩意。
路过某个摊子时,二哥与我同时被吸引住了目光。展台上摆着一个铸造精美的金属笼,悬浮其中的三枚小球正在跳舞,它们的舞步似乎毫无规律,但在这无序之中又仿佛蕴含着另一种魔力,让人越看越着迷。半透明的球体里还带了些彩纹,在永不相碰的舞动中,透过底座缓缓渗出的氤氲薄雾,化作一幅神秘莫测的图景。
见我们驻足观看,小贩殷勤地介绍说这是微型反重力源石技艺模拟装置,内置自动施术单元,里面的小球会在极微弱的相互作用力下进行轨迹永不重复的运动,只需小小一枚源石结晶,便可经年不歇,当然若想加上喷雾效果,还是得时不时手动往底座里附带的另一个小装置放点碎冰粒才行。
“喜欢它?”大哥扭头问道。
我和二哥连连点头,但随即又在小贩报出价格的一刹那不约而同地停住了,好贵。恪守祖训的父亲对我们的管教向来严厉,他说,越是武安侯府的孩子,越要从小懂得俭朴之道,所以即便是最受他宠爱的大哥,每月的月例其实也并没有几个钱。这次出来,三人虽然揣着前不久年关里陛下所赐的年例,但那只是保险起见,并没有打算挥霍一空。
还是……算了吧。二哥和我对视一眼,可这句话尚未及出口,大哥已回过头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掏出自己的荷包,买下了这个奇妙的装置。人们说得没错,他就和我们的先祖,和当年曾追随真龙左右戎马半生的桐叶公一样,果敢决断,英明神武,后面还有什么词我忘了。
总之很威风帅气就对了。
“要一起玩,不许抢来抢去。”付完钱,大哥把它放到我们两人的四只手掌中间,带着和父亲一样威严的神气说道,但看到我和二哥竞赛似的鸡啄米,还是绷不住露出了一丝微笑。
别人再怎么说大哥是跟父亲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也好,其实他们才不同呢,我当然知道,他也是世界上最好的哥哥。
反正又没人规定最好的只能有一位。
记忆中,那个春日傍晚无比美丽,画面里有熙熙攘攘的欢乐人群,荡荡悠悠的空中彩带,有与我一起抓着新礼物眉飞色舞的二哥更有全泰拉最英俊潇洒的大哥,当然还有在一旁挢舌不下的小贩,我猜他八成很纳闷大地上怎么会有这么宠小厮的少爷。
在回去的路上,我和二哥吵了半天该给这宝贝起个什么名字,但最后还是大哥一锤定音:
“就叫‘唐家三兄弟’吧,简称三唐。”
三唐成了我们捧在心尖上的最贵重的珍宝,可它的代价并不止一大笔钱。雷霆震怒的父亲罚我们三兄弟在祠堂跪足十二个时辰,静思己过。二哥中途便昏倒被侍从们送回房中急呼大夫诊治了,大哥几番悄悄示意我干脆也装晕,我不,我想陪他到最后,我做到了。
虽然真的感觉像快要死过去。
父亲没收了三唐,然后大哥磨了一星期的嘴皮子,又把它讨回来了,只是他从此不再获准与我们一同玩耍。侯爵大人训斥二哥和我是两个顽劣不堪的黄口小儿,只会带坏他前途无量的继承人。母亲的辩驳与求情丝毫无济于事,唐侯主意已定,他命我们搬到后院一个最僻静的角落,自己愿意怎么玩就怎么玩,功课爱做不做也罢,总之勿要打搅大哥。
新住处的确很冷清,依稀听两个老仆妇说过,祖父的大哥便是在这个小园子里投水自尽,因此从那以后,除非是房屋修缮和环境打理之类的必要工作,否则人们都不爱到这一片来。自打二哥与我搬进来,日常也只留三两个人在跟前伺候,一般如果没什么事还总被我们远远遣开,免得他们时时魂不守舍。
也不能怪侍仆们整天胆战心惊,府里一向有很多屡禁不止的私下传闻,比如说那位伯祖父赴死前还曾大哭一夜,到天明之际又大笑三声才举身赴池,听来很是诡异,至于他死后又有什么皂毛红嘴羽兽绕树三匝悲鸣如泣之类的故事就更是众说纷纭。
我们俩倒不害怕,反而常在那个小池塘边上闲坐谈天。两人一致认为,我们的大哥是好人,祖父的大哥必定也是好人,至于他为何非得自尽不可,周围人人对此讳莫如深,想来定然有什么不得已的苦衷吧。肩负父亲厚望的大哥现在越来越忙,与我们三个月见不上两回面,一定很寂寞,于是二哥和我时不时还与想象中的伯祖父说上几句话,请他帮忙托梦带给大哥。
总之,小园里的时光就这么不紧不慢地过。全家只在年节等重要日子里聚首,平日里,教导功课的先生进来上完课便走,我们则每十日到前边去给父母亲请过安便回,除此之外,清净自在。
但这份平静只维持了不到一年。
我不记得那天都发生了些什么,只知道它是我生命里最黑暗的一天,整个画面都是暗沉沉的,一切都很模糊。我不知道两人怎么落水的,只记得冷冰冰的池水灌进我口鼻,从喉咙到胸口都在刺痛,眼睛也看不清东西。我奋力划动四肢,但右脚踝好像被什么缠住了,是水鬼的魔爪吗,我要死了。我想尖叫呼救,又想叫二哥快逃,只是发不出声音。
可是突然间,眼前的世界又亮了。魔爪不知何时已被扯脱,还有个暖暖的物体出现在下方,把我推到了岸边。我那瘦削赢弱、扳手腕从没胜过我的二哥,用他不知哪来的神力,将我顶出了水面。待我手脚并用地爬上岸边,再回过身来,他已消失在水下。
刚亮起来的视野重归一片漆黑,画面里什么也没有了。似乎从很远的地方传来了某个孩子的号哭,但仔细一听,好像是我自己的声音。这凄厉的哭声响了很久,周围嘈杂一阵又安静,再纷乱嘈杂,又复安静,来回几遍后,哭声才渐渐哑下去。
昏昏沉沉地不知过了多少时间,我终于慢慢找回全部意识,发现自己正缩在床上向着墙面,整个人如堕洪炉饱受炭炙,头更是痛得像要裂开来。
背后传来很细微的啜泣,还有另一人在低语。
“……翊儿向来聪颖,实不在竑儿之下,瞧着是讨人欢喜,却也难保没有隐忧。虽说他们一贯兄友弟恭,然天长日久,人心叵测。我那二伯父早年与先父未尝不是情谊甚笃,最后落得个争位失败身死收场,当初谁又料得来?”
“说够了吗。”
啜泣声停了。我从未听过母亲以这般冰冷的语调说话。
“我不过想劝你看开些,翊儿是个好孩子,去了固然可惜,但人死不能复生,他如今早登极乐,也好……”
脑袋里在嗡嗡乱鸣,此外还依稀听到一记清脆的响声。母亲离开了,她在时,屋内尚有暖意,而此刻我只觉身在冰窖,寒冷刺骨。
接着又有细碎的脚步移近,来人在向唐侯轻声禀报,三公子昨夜又醒过两回,虽不再哭叫,但仍干呕不止,喂下的药也都吐了,请示是否再传大夫进来看看。
房间里沉默了一会,然后是一声短叹,并无多少怜悯惋惜之意,倒似颇觉厌烦。
“让他冷静一阵,无妨。”
我周围的世界陷入了死寂,又或者是我自己内心深处已经死去,现在外面包着的只是一层干枯的躯壳。
也好。呵呵。无妨。呵呵。也好。无妨。
也好,无妨。
母亲回外祖家了,她本想带上我一起,然而侯爵大人说我尚未痊愈,坚决不允。
我其实并不在乎自己现在在哪,在哪都一样了,无非是吃饭睡觉,请安告退,还能有什么新鲜事?母亲走了也好,省得在这府里每日睹物思人伤心难过。外祖父家的风景比直绛美得多,她回去住上几年,几十年都好,以后都不回来,也好。
但出乎意料的是,不出一月,母亲又回侯府了,陪同的还有顺便来小住几天探望妹夫一家的舅父。之后,一切似乎又回到了往日的正轨,甚至我也搬出了后院,回到自己原先的房间。这世界仿佛什么都没变化,除了我的身边永远少了一个人。
可能真正心死的只有我罢,无妨。
其他人的日子总归还是要正常过。我明白的。
所以,一年多后,弟弟出生了。
弟弟的出现,让原本正在从内到外渐渐死去的我,又感觉到一点复生迹象,如同枯树逢春,竟也有望发新芽。弟弟生得很好看,极可爱,还只能躺着不动的时候,便总是睁着一双圆溜溜的漂亮眼睛看着我笑。乳母说,在所有人里,我出现时他的笑是最开心的。不知道她是不是在哄我,没准她对谁都这么说,反正,当我看到他时,倒觉得那才是自己如今唯一能真心发笑的理由。
母亲说不定也会有和我差不多的想法,如果她还在的话,可惜生下弟弟的当晚她就走了。我以为自己又会很难过,我本该很难过的,但结果是整个葬礼过程中,我一声未吭,一滴眼泪没掉。
人群里有几丝窃窃私语,我抬头朝那个方向看了一眼,它重归寂静。
实则我并不在意别人议论了什么,只是嫌他们不该在这个时候聒噪。母亲素来睡得极轻,绝不喜被打扰。
所以现在,这个安静的世界里就剩我和弟弟了。当然,大哥依旧很关爱他的弟弟们,只是时常心有余而力不足,他已经十五了,而唐侯有很多事情需要他未来的继承人时刻跟在身边学习。不要紧,我现在也是哥哥了,我会带着大哥还有二哥的份一起,爱护我们的弟弟。
何况这个弟弟也格外需要爱护,他胆子好像比谁都小。柳树抽枝的月份里,他能坐起来玩玩具了,结果第一次把我们的宝贝三唐拿给他看时,却让他吓了一跳,真是的,明明是那么好看的东西。
而且他也不敢像我们以前常做的那样,直接用手指去戳关在金属条里面舞动不休的小球们。傻弟弟,干看着这乐趣不就少了一大截吗。好在我随即灵机一动,到院子里折了一小段嫩柳条,示范了几下,他终于敢玩了,然后又那样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我吭哧吭哧地笑。
心里暖暖的,和外边铺着阳光的庭院一样。
不过,比起匠人精心打造的三唐,弟弟好像对散发着天然清香的植物更感兴趣,很快,贵重的玩具被收到了柜子深处,而我竟也认认真真研究起花木、学习起栽培来。府里的老花匠葛叔笑称太阳打北边出来了,嘁,这有什么,弟弟喜欢嘛,我不就得多懂一点,否则万一不慎接触到毒物该如何是好。
隔年春天,我们已可以一起在府中花园里玩耍,或者可能说散步更准确,他实在太文静了,哪像以前我和二哥,那就是两台泥头车。
不过如此倒好,四处乱跑的次数愈少,遇到意外的概率就愈低。水边是断然不准去的,即使走在平地上也要牢牢牵住手,就这样我还是常常反复嘱他不许离开我视线,最好连三步之外都不要出。好在他真的很乖,换作是我当年这么被哥哥拘束着,早闹翻天了,但他总是老实地点点头然后挨得我更近。
回忆里那个春天的大部分画面,尽是两个身影静静地在树下,或坐或趴,然后小一些的那只,托着下巴满怀期待地看着大的在用柳条给他编小玩意。它们都是我从府中几位心灵手巧的姐姐那里现学现卖的,其实成品质量堪忧,可他每次都两眼亮晶晶的,宛若收到了什么稀世珍宝,好吧。
总之,做哥哥的感觉不坏。尽管实际上我都没听过几声哥哥,或许是这个发音对他来说还有点难度,而叫三哥就更加复杂,所以大部分时候,他还只会奶声奶气地管我叫,“三三”。
我觉得这比我的大名好听多了。
弟弟不见了。
就是这般突兀。突兀到我乍听闻这个消息时,第一反应竟是呵呵大笑了起来,直笑得面前回话的小丫头夺路而逃。
人们说,阿晏叔原来不姓晏,姓徐。当年勾吴徐偃犯事,我曾祖与祖父奉圣谕平之,尽诛其族,唯徐氏其时刚足月之幼子未得其尸,追兵在灰齐山下发现的只有主仆二人逃难途中被野兽袭击啃食的现场,如今看来,显然一切尽是伪造。
这位徐氏仅存的一点骨血在弟弟的房间里留书一封,声称自己忍辱负重屈为奴仆潜伏唐府,为的就是复仇,然而多年来始终未得良机一举灭门,恐将来年老力衰,更难有作为,遂盗走小公子,以为报复。
万叔叔和车叔叔精兵尽出,两人亲自带队搜了七天七夜,几乎像篦子一样把直绛全境及周边荒野来回梳了两遍,未果,他们仿佛凭空蒸发了,弟弟和阿晏叔。唉,就算知道了阿晏叔的真实姓名,我还是习惯了这么叫,他明明一直待我们那么亲切,为什么呢,为什么原来竟是仇敌?
可笑,一切都太可笑了。笑过之后,我彻底平静了。
大哥却与我截然相反,我从未见过他如此激动的模样。他苦苦哀求侯爵大人让两位叔叔再接着找,甚至高声宣称要自己领着亲卫队出去搜寻。
“不得任性!伯定,你自有职责在身,本月望日……”
“伯定应分之事,一日不敢忘,然父亲可还记得仲平?”大哥攥着双拳,一脸倔强。
“——放肆!”
呵,仲平。祖法传统为男子二十行冠礼而字,但唐府大公子十岁已开始随着侯爵大人出入正式场合,何须拘泥于古礼。我和二哥移居小园三个多月后,在大哥的十二岁生辰宴上,唐侯便赐了他表字,大哥叩谢后又问,那弟弟们呢?一同取了吧?
唐侯脸色有些阴晴不定,但终究不欲当众驳他面子,提笔又写下了二哥和我的字。其实我一点也不在意这个东西,但大哥看上去很开心,或许,这样就能让他觉得三人间的联系又多了一分。打那以后,他每次让人给后院传书,哪怕只是张便条,信笺开头总是正正经经地写上:仲平、叔止贤弟——
但这样的书信还没往来几封,收件人便少了一位。
弟弟还在的那段时间里,兄弟间似乎又恢复了常态,我已回到前院居住,虽然不敢擅自去打扰忙碌的下任武安侯,但大哥偶尔也能挤出时间来看看我们俩在玩什么。在那点转瞬即逝的珍贵时光里,我有时甚至觉得,就连二哥也未曾离去,他只是换了个角度看着我们,像这样四兄弟齐聚一堂的画面,多美好。
所以,眼看着大哥正在前所未有地顶撞侯爵大人的那一刻,我什么也没说,亦未出言告退,而是直接默默地回房间拣了几件东西,打了个包袱,就此搬回了从前的那个偏僻小园子。前院人虽多,然而太清冷,倒不如这空无一人的后园热闹。
大哥没有像其他人那样来劝我,也没有像唐侯那样索性无视我,他给我来的最后一封信上,无抬头,无落款,只有五个字:
好好活下去。
当然,我会好好活着,我打算好好活着,与我那两位不曾离开过的兄弟一起,认真活着。后园逍遥自在,每日种花栽木,读书写字,有何不好?
倒是我们的好大哥,随着年岁增长,他的自由时间其实越来越几近于无,他的人生可以说就是为了唐家活着,为了直绛百姓而活着,但这也不算什么坏事,因为他的确愿意,他爱着这里的每一个人,而人们也都爱戴他。史书上许多伟大的名字也正是这样才留下的吧,我想,他将来会是一位更好的武安侯,从各个角度都是,我为他高兴。
可惜,命运不高兴。
阖府上下哭声震天的那几日,不知怎么,我竟只觉得心如止水。这一切都太不真实,是否这十余年来都不过恍惚一梦,也许当我醒来,我们还在那个春社日的早晨。
然而现实不是梦,并且紧接着,大嫂也殁了,尽管没见过多少回,但我清楚她是个温柔的好人。这事实在教人难过,可至少大哥不会孤单了,他们都不再孤单。
现在,真正孤独的就只剩下我了。我一个人坐在房间里,送葬长队的哀乐遥遥传来,钻过窗纱,钻进心底,绵延如蚕丝不断,锋锐如透骨寒针。
静坐了不知多少时候,我忽然起身拉开那个柜子,从它深处,从记忆深处挖出那座精美的工艺品。反重力自动施术单元大约已经坏了,三枚小球死气沉沉地躺在金属笼底,真应景。
与它一同放着的儿童型法杖倒是还没坏,这支玩具是梁叔叔送给我的六岁生日礼物,小时候我们总觉得梁叔叔像个百宝仙,他拿出手的东西总是精美又强大,这根小小的法杖也不例外,所以后来我们把它当作三唐专用辅助工具。我拿起它来,轻轻地点向底座,驱使空气中的水分子凝结成冰。冰雾装置的功能似乎也不大灵了,出来的雾气十分稀薄,但我眼前的景象还是变得一片模糊。
当年那个小贩并不知道,唐家的孩子从五岁起,想要给玩具里加什么冰粒,就已不需借助冰箱这种东西。
对着它们发呆时,忽然听到耳边有声音,原来是唐侯派人来传话。哦,我知道他想干什么,纵然再不情愿,眼下他也只得立我为嗣。其实何必呢,反正我也不愿。然而世间诸事自顾自进展时,又何曾问过凡人愿或不愿。
但我也实在受够了。
到了那一天,按照礼法,我梳洗一新,按照礼法,我穿戴齐整,按照礼法,半个时辰后,我将准时到场。
“出去。让我再静一刻钟。”像往常一样,我的声音平静得不带任何感情。
房门合上了,我环顾四周,这个房间,这所府邸,这座城池,它们像牢笼一般困了我很多年,我自以为自由自在的时候,其实也不过是像那几颗在金属笼里狂舞的小球一般,舞得再潇洒,仍逃不脱那几根栅栏。
——逃不脱吗?
我抓起三唐,用尽全身力气将它摔出去。破损的装置中,小小的回路滚了出来,上面的源石结晶也摔成了两瓣,但它仍有活性,锋利的断面闪着动人的黑光。我捡起结晶,再用法杖指向它,小小的握柄便逐渐在掌心里成形。一把简陋的匕首,估计维持不了多长时间就会融化,我的源石技艺实在已经荒废了太久。
不要紧,能用就行。
这一次的半昏半醒,再昏再醒,从理论上说,肉体上该有的苦痛,大抵还是要比许多年前的那一天要强上几分,但我就像抽离了意识而漂浮在半空看着他们在摆弄别人的身子一样,无甚特别感觉,只是冷眼看着,任何人过来,我都这么看着他们。虽说偶尔我乐意的时候,也会淡淡地笑一下,不过从大家克制程度各有高低的惊惧眼神看来,他们情愿我别笑。
行吧,反正我亦冷淡惯了,且当时在昏迷之前业已笑够了,前所未有的痛快。但一刹那的快意过后又如何呢,心底的那份空落落,以及厌倦,更是与日俱增。
那天昏倒得比我更快的侯爵大人,如今也比我病得更重。听到这个消息,我无悲亦无喜,仔细审视内心,其实我也没有恨他,或许倒有几分希望他恨我。不知他实际有没有恨、有多少恨,反正他现在都表示不出来了。
我真的已经厌倦了这一切,家族、传承、荣耀……与它们最相衬的人既已去了,又何必再硬塞给我,不如早死早超生,列祖列宗要恨要骂要如何,我都不在乎。过几天待得我们两个都一命呜呼了,这座城池的命运便顺势随时代大流而去,岂不美哉。
——不过,病倒的第三天,他们找来了几位来自境外的大夫,这么说或许有歧义,因为其中有一位实则还是我大炎同胞,只是他现下任职于那个叫罗德岛的跨国制药公司。这家公司据说是专精于矿石病,从我接受治疗的感觉来看,传言非虚,但这点我实际也不太在意,我更想感叹的是,上天终究待我不薄,在我命不久长之际,还能给我送来这样几位温文善良的好人相伴。
大地上若再多一些他们那样的人,就好了。其实我也明白,一定还有不少,只是我已无力亦无缘得见。
也罢。
无将大车,维尘冥冥。无思百忧,不出于颎。
***
从直觉上,人们总会认为,所谓攘权夺利,当然充满了运筹帷幄,平静的表面下暗涌无数,斩蛇逐鹿的高手之间各自缜密布局,中途或许互相见招拆招,如卡西米尔骑士竞技般精彩纷呈高潮迭起,抑或有人更愿意以静制动,任尔东西南北风,直至合适时机再一击致命,正像是过去哥伦比亚拓荒文化里很流行的那种决斗。
总而言之,越高级别的大人物,争斗的方式也就越上档次,应该没错吧?
那怎么会有人蠢到,试图在对方转运源石制品途经居民区时引发污染级泄漏事故,并栽赃嫁祸,以此来达成打击对手的目的?
倘若仅此而已也就罢了,可怎么还有人蠢到,向毫无瓜葛的外国人和盘托出这个小天才计划,并咨询要实现期望中效果的技术细节,只因他认为对方在这方面应属“专业人士”?
*玻利瓦尔粗口*!
***
(冷静,铁镐,冷静思考。)
(不管怎样,两位同事是无辜的,不能被卷进来。)
(得赶紧让他们逃。)
***
尽管午夜已过,临时办公室里仍灯火通明,勤勉的罗德岛医疗干员还在众多文件间忙碌。
***
诺拉:找厨房讨两份豆面饸饹而已,怎么去那么久……哎回来啦,我快饿死——出什么事了,脸色这么差?
铁镐:别问,听我指挥,去拿上应急箱。
诺拉:好。
铁镐:半夏,手头东西放下,我们走。
半夏:啊?去哪?
铁镐:先别问,来不及,我们开那辆救护车出去,就说是临时得去抓药。
诺拉:应急箱。还需要什么?
铁镐:都不要了!走!
***
宏济堂,直绛城里字号最老口碑也最好的医药馆,传承二百年后被朝廷收编为有资格悬挂官方牌匾的国营医院,但日常经管主要仍由原先的堂主岳家负责。
在那之后,这间老字号又经过了几代人,发展愈发壮大,除了对矿石病与本地其他同行一样不感兴趣之外,各科室业务水平在城内均名列前茅,其药房生意更是直可谓独占鳌头。
唐家三公子自残后,向来雷厉风行的岳院长不仅充当中间人迅速联络了罗德岛的巡回医疗小队,委托其前来诊治,还将院内新近重金购置的那部进口高级救护车送到侯府中任由使用,美其名曰以备不时之需。
院长大人考虑的确周全,当下罗德岛的干员们正有重大需求——这辆辉煌盾出品的准军用级载具,马力足,加速快,抓地稳,性能强,实属情急跑路的上佳之选。
***
卫兵A:铁兄?这么晚了还出去啊?
铁镐:唉,甭提了,刚刚半夏在备明早的药,才发现除了抑制剂其他辅料都不够,估计是前两天他们看错了需求单上的数量。
铁镐:总之现在只好连夜去敲惠民药局的门,幸好有岳院长拨过来的这辆车可用。
卫兵A:那还真是辛苦你们喽。嗨,不是我说,这府里有些人的办事态度着实一天不如一天了,反倒是你们几位外来的大夫更上心。
卫兵B:别聊了,赶紧开门是正经,耽误了三公子的病情算谁的。二位大夫,速去速回。
铁镐:谢啦,回头下班了再一块喝两盅。
铁镐:呼,至少先成功混出了侯府。诺拉,你可以不用藏着身子了。
半夏:铁镐大哥……
铁镐:听着,不要问具体什么事,你们什么都不知道,这样才最安全。
铁镐:三更半夜的,城门肯定没法像刚才那样蒙混过关,不过梧桐跟我提过,渔翁码头有个外号叫洋葱头的厉害水客,能走的货也包括人。
铁镐:一会我在菜栏街口把你俩放下,你们自己溜过去,注意观察周边别被人看见,码头东南角靠近转运车场那里,店铺招牌上有条鱼叼着洋葱的就是他家。
铁镐:应急箱夹层里我放了梧桐的信物,洋葱头应该能卖她一个面子,跟他说立刻就要离城,一刻都不能等。里头还有钱,两个人的船票估计最多只需花掉一半,剩下的大概也够你们转车去办事处。
半夏:那你呢?我们的任务呢?
铁镐:我还有别的事要做。任务中止不用管了,到了办事处把今晚的情况如实描述汇报就行,博士和凯尔希医生自有判断。
诺拉:你要干什么?不管发生了什么,别想着做傻事,我们是一队的。
铁镐:这事跟你们没关系!别问了!我要交代的都说完了,一会照办就是,别干扰我开车。
诺拉:……
半夏:呃——后视镜里的车灯,是在追我们吗?
铁镐:干!我就知道那小狗崽子管不住他那张天才的嘴!坐稳扶好!
诺拉:不知我有没有看错,但那几辆车上伸出来的似乎是——
半夏:——!
诺拉:没错,是弩箭。
铁镐:他们休想就这样静悄悄地抹除我们。
***
尖厉的警笛声刺破了街道间的寂静,狂奔的救护车身后,两侧房屋楼栋中,零星灯光渐次亮起。
***
诺拉:你在干什么啊?
铁镐:增加目击者。哪怕他们能成功制造什么交通事故,这事的经过,也理当有不止一个市民看见。
半夏:但我们应该跑不掉了吧?
铁镐:嗯,就算现在能赶到码头也走不通洋葱头的路了,给一座金山也没人肯冒这种险,何况那条老狗肯定料得到。
铁镐:唉,对不起,是我……
半夏:不,铁镐大哥,我想说的是,最后我们还是在一块,我很高兴。
诺拉:半夏说得对,无论前边有什么,既然是同一支小队,就该一同面对。
诺拉:你就别老惦记着你那职责啦,再这样我们俩就要开始说都怪自己拖累了你了。
铁镐:嘿……行吧……
铁镐:话说这车真猛,我都没想到能撑这么久。
诺拉:但追兵也越来越多了,再怎么绕,我们还是很快就会被围堵住。
铁镐:就快绕到了。诺拉,把通讯器切到最小播送范围,然后拨应急频道。
诺拉:好了,给。
铁镐:半夏,帮忙扶一会方向盘。
半夏:是、是!
***
沃尔珀少年微微颤抖着伸出手,车身左右稍摆动了两下,但还是很快稳住了姿态。所幸在惊破半城清梦的鸣笛声中,目前暂无更多攻击需要他们灵活闪躲,沿着笔直街道飞驰的短短数秒内,近卫干员以令人目炫的速度飞快按下了一小段早已斟酌好的精简代码。
***
(就算,就算我们今天全要在这送命,至少,罗德岛不能完全被蒙在鼓里。)
(……永别了,我该死的老对手,老伙计。)
铁镐:好——!诺拉,把它扔回应急箱,启动保险程序。
半夏:可那样的话万一他们尝试强行开箱,里边东西就要全烧毁了。
铁镐:不烧还留着给人家当线索吗!
半夏:我意思是,想到那些钱,不免有点可惜。
诺拉:噗~
铁镐:哈哈哈哈……
铁镐:行了,捉了这么久迷藏,最多再拐两个弯,咱们就差不多该老老实实被他们逼停了。
半夏:但这里离梧桐姐姐的茶馆还没多远吧?
铁镐:我要是一门心思地远离她那个方向,反而更可疑。反正已经四处转悠了老半天,量他们一时半会摸不着门道。
铁镐:……而且,看前头那情况,我们好像也没什么选择余地了。
铁镐:安全带都系着吧?扶稳,身体撑好,我要把这条街上的人全都吵醒。
***
伴着刺耳的急刹车声,救护车猝然停下,随之而来的七八辆小车分别从街道两头涌上前将它团团围住。
***
警员A:下车!下车!双手抱头!
铁镐:来了来了~别急。
警员A:把鸣笛声关掉!杀千刀的,还没吵够吗!
铁镐:催人下车催那么紧,忘了。
警员A:少油嘴滑舌!
半夏:你怎么打人!
警员A:老实点,再啰嗦对你也不客气。
诺拉:有事说事,跟一个孩子凶什么?再说他还是你们大炎的自己人。
警员A:娘们儿闭嘴!
警员B:嘿,嘿嘿嘿,说什么呢,女人怎么了。
警员A:呃呃莲妹你别生气我不是那意思……你来搜她身。
警长:都安静!汇报情况。
警员C:二组报告!车上除了这只箱子,无其他可疑物品。
警员D:三组四组合并报告,周边无异常。
警长:继续警戒,若发现有市民试图靠近和观察,劝离。
警员D:是!
警员A:报告,三人未携带杀伤性武器或其他危险物品。
铁镐:可不是嘛,我的全套装备都还留在你们侯府里呢。
警员A:你少废话!
铁镐:吼那么大声干嘛啦~
警员B:噗哧……
铁镐:不好意思,前些天刚给人硬拉着连煲了几十集肥皂剧,被洗脑了。
警员A:我警告你——
铁镐:我也提醒你,长官,即使没穿制服也别忘了你们的文明执法,指不定哪面窗帘后边就藏着几双好奇的眼睛。
警长:都别吵了。上头指示……
(通讯器声)
警长:……什么?……是,是。暂无。明白。
警长:指示有变。三名嫌犯,一人上一辆车,带回。三四组,就近散开警戒待命,稍后可能另有他处需要你们增援。
警长:其余人,全体都有,收队!
(他们要做什么?看这架势,是认为还有漏网的?)
(可是,不应该这么快就能发现她才对……也许只是依常理推测判断必有同党。)
(唉,走一步看一步吧。)
万安:啧,啧啧啧,几位,几位“大夫”,晚上好。
诺拉:晚上好。
铁镐:没必要特地强调那个词,我的确不能算医疗干员,但他们俩都是如假包换的医生。
万安:呵呵……老夫过去还真以为罗德岛是一间制药公司。
铁镐:罗德岛当然是一间制药公司。
万安:闲话少提。我问你们,可知自己为何在此?
铁镐:不知。
万安:为何盗车?
铁镐:没有盗,就像那位院长说过的,我们只是借用。
万安:借去作甚?
铁镐:抓药。
万安:药局和你们逃跑的方向似乎相反吧?
铁镐:屁股后头追着十几支制式强弩,慌不择路。
万安:铁镐先生,我知道你虽然实际年纪也没多大,但早就是个经验丰富的老兵——
铁镐:您措辞真客气,我是个矿洞里爬出来的老痞子,而您管了几十年治安,像我这样的人您关过几千上万个了,对吧。
万安:不,你先前的言行举止一向十分得体,老夫只是纳闷你今晚何以有此异常表现。
铁镐:你们不是有句俗语叫做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嘛。
万安:你一再试图激怒老夫,所为何来?
铁镐:没什么,一人做事一人当,两位医生什么都不知道,大人把他们放了,我任凭你们处置。
诺拉:——喂!
铁镐:这是事实,你们今晚知道些什么?只是莫名其妙就被我叫出去了。
万安:行,铁镐先生气概不凡,那么你更应该如实招来,别再耍花枪,如此对大家都好。
铁镐:我说的就是大实话,要不是你们大动干戈地来围捕,我这时候早把车停回侯府了。
万安:哦?你还打算回来,何故?
铁镐:有借有还嘛,罗德岛干员不屑于做那偷鸡摸狗的事,别给我们泼脏水。
万安:车子的事且不提,但你们究竟为何深夜出逃?若非别有用心,何来今晚之事?
铁镐:……
万安:沉默了,嗯?
万安:年轻人,你来说说,今晚到底怎么回事?
半夏:我……我……(深吸气)我不知道。
万安:哦?那你紧张什么?孩子,你年少有为,前途无量,又是本国同胞,何必与境外组织同流合污。
万安:好好跟我们合作,这事了结之后你仍可安安稳稳地继续悬壶济世,国内许多大医院都会喜欢你这样有理想有能力的好苗子,老夫很乐意为你写几封推荐信。
半夏:大人,您的言辞就像在无故推断别人有罪,可我们每天只是在治病救人,没做坏事,你们为什么要这样?我真的不知道。
万安:(叹气)
万安:诺拉大夫,你可有什么话说?
诺拉:没有。
万安:着实没有?
诺拉:没有。我看大人您倒是有许多话想讲,虽然我私心的确很困惑那究竟是什么,不过我们巡回医疗队有纪律,不该知道的不要知道,所以我就不问了。
万安:呵呵,往日只知你专业过硬作风干练,不想嘴皮子也这般利索,女中丈夫,令人佩服。
诺拉:多谢大人夸奖。
铁镐:把话挑明了吧,他们俩真的一点都摸不着头脑,要问就接着来问我,用你们的话说,专去难为女人和孩子,不是大丈夫该干的事。
万安:听起来铁镐先生倒是颇了解敝国文化。
铁镐:说不上,都是电视剧里学的。
万安:呵呵呵……好,那么请你接着说说看。
铁镐:我不知道原来大人您认为这种事越多人听过越好。
万安:不错。阿丁,请两位大夫到厢房稍事休息。
丁白:请。
半夏:可是——!
铁镐:不用担心我,没事的,去吧。
***
房中只剩下两名面对面站立的佩洛,琥珀色的眼中透出玩味的目光,深棕色的瞳仁则毫不退缩地迎视着对方。
***
万安:我们时间宝贵,铁镐先生,老夫已是极其有耐心,将诸位请回来后,至今仍礼遇有加,并未当作一般嫌犯看待,希望你能拿出足够的诚意来回应此刻这份平等的对谈。
万安:继续沉默,老夫便不得不怀疑你是有意在拖延时间、另有阴谋了。
铁镐:没有那种事,我只是一时想不出该说什么。
万安:若再存心戏弄,我们的谈话终将走向不愉快的收场。
铁镐:我能怎么说,万安大人?您其实心知肚明,是您的万大公子自己把那件事告诉我的。
万安:犬子生性懵懂,天真烂漫,极易轻信他人,他无意中泄露天机,焉知不是受了你的诱导。
铁镐:我——!……万大人,想诱导的话,我起码得事先了解有什么可诱导吧,我的工作只是来护卫医生们保障他们的安全,别的一概不知。
铁镐:要是早知道你们这儿还有这种破烂事,罗德岛宁愿撕毁合约也不会踏入直绛一步。
万安:一面之词。
铁镐:你这不就是欲加之罪——那个什么无辞来着?
万安:何患无辞。
铁镐:对,你们这些话还挺精炼挺准确的,用倒是很好用,可惜大人好像懂这些道理也跟不懂没什么区别,既然这样,我也再没什么可说的了。
万安:铁镐先生不必动怒,老夫实则很愿意相信你并未包藏祸心,然而现在摆在我眼前的情况就是,你探知了我方的机密情报,并试图带着它逃离,只不过半道上被我们截回来了。
铁镐:……
万安:老夫十分盼望这仅仅是表象,并非实情,但希望你也能理解老夫的处境。现在,如果你真的感到委屈,不妨继续说下去,我很想听听你的具体想法,也许进一步的解释能让我们双方消除误会。
铁镐:好吧,就像我说的,我根本不想知道,但我已经知道了,那算我倒霉,反正我确实没对诺拉和半夏透露过半个字,信不信由你,我原本的打算就是,将他们送出这个是非之地,然后回来要杀要剐随便你,我认了。
万安:如此说来,你很清楚这事意味着什么,因而打算让这个秘密烂在自己肚子里。
铁镐:那当然。
万安:你并没有计划将情报传递给他人。
铁镐:我不是说了吗——!
万安:我指的是,除了那两位大夫以外的其他人。
铁镐:……没有。
万安:撒谎毫无意义,铁镐先生。
铁镐:没有就是没有。
万安:你很清楚我已经知晓真相,何必徒作挣扎。
铁镐:你既然都觉得自己有真相了,那还问我干嘛。
万安:老夫想听你自行坦承究竟将信息发给了谁。
铁镐:我能发给谁?我也很好奇。
万安:莫急,谜底稍后便揭晓。
(敲门声)
万安:进。
丁白:老爷,人已到案。
万安:呵呵,你看,说话间就到。带进来吧。
(该死!果然!)
(你的本事都到哪里去了啊,克劳迪娅!)
???:晚上好,万大人。晚上好,老乡。
万安:晚上好,勒梅特女士。
???:不敢当,大人直呼柯笛乐之名便是。
万安:柯掌柜这些年入乡随俗,做得一手好生意。
“柯掌柜”:托大人的福,仰仗街坊们帮衬,还过得去。
万安:铁镐先生似乎有些诧异。
铁镐:深夜无端端叫来一位茶馆老板,没法不惊讶。
万安:这么说你们果然认识。
铁镐:当然,两个玻利瓦尔人相会在泰拉大陆另一端,这种事又不是每天都有。
万安:仅仅是他乡遇故知么,我看未见得。
铁镐:随你怎么想。
万安:掌柜的,你究竟是什么人?
“柯掌柜”:罗德岛干员,代号梧桐。
万安:好!快人快语。只是可惜了铁镐先生尽力遮掩的一番苦心,老夫现在倒是能相信他果真未将机密泄漏给两位大夫了。
梧桐:是么?嗯……这傻小子多半以为,大人只要灭了他一人的口便不会再难为不知情之人,只可惜有些事不仅是怀璧其罪,瓜田李下亦属无幸。
万安:柯掌柜脑子转得倒快,以往委身于辛嘉斯王朝那种傀儡麾下的确是屈才。
梧桐:您的消息也很灵通。
万安:非也,过去确实不知,如今亦不过合理推断尔。柯掌柜手段极其高明,想必当初在军中亦属鹤立鸡群,直教老夫手底下那帮酒囊饭袋今晚统统颜面扫地。
梧桐:此事请容我诚恳道歉,情急之下,迫不得已。
万安:你们与总部的联络效率如何?
梧桐:以我在这里的条件,通常而言,两三日总是要的。
万安:现在呢?
梧桐:现在他们大约已收到消息了。
万安:呵呵,嘿嘿,好,好得很。
(该死的!克劳迪娅,你到底干了什么!)
梧桐:别那么看着我啦老伙计,事到如今也不必再藏着掖着,不那么做的话,我这会儿都不知该上哪给你收尸。
万安:两位似乎都有一些颇为悲观的误判,老夫并非蛮不讲理之人。
铁镐:(冷笑)
万安:但是现在,人证摆在眼前确凿无疑,铁镐先生还要继续抵赖么。
铁镐:我从听到你那宝贝儿子说出那些话的第一秒起,就根本不想告诉任何人,但你们逼得实在太急,我总不能让诺拉和半夏也死得不明不白。
万安:倘若你当真不想泄密,那么就该在他向你提问时当场自刎。
铁镐:什么?
万安:那样一来,你是否向其他人透露过口风,也就不证自明了,我又怎会再去寻两位大夫的晦气。
梧桐:你有病吧。
铁镐:……?
万安:……
梧桐:抱歉,我的措辞太粗鲁了吗。
梧桐:“君无疾乎”?这样如何?
铁镐:嘿~我都快忘了你以前疯起来的时候可以有多气人。
梧桐:成天端着斯文正经架子很累的。
梧桐:总而言之,木已成舟,大人若怒不可遏,我表示十分理解,要如何处置,我们这些砧板上的肉也无从置喙,言尽于此吧。
***
作者按:其实我还一直挺喜欢写这种舟式对话剧本的诶,从最初的大帅哥勇挑冷虎鲸到嘉维尔钓鱼未遂以及借书的鸭子叫嘎嘎(),假装自己在写故事集,穷开心,笑~
希望能让大家看到更多活跃的罗德岛干员=w=
***
***
***
——附录插入完毕——
“打扰了。”
谦恭的敲门声过后,灰发黎博利又走进了书房。看见仍然俯卧不动、与一小时前没什么两样的男人,以及陪侍在旁的阿戈尔少女,他刹那间略显讶异——但是,未免有点太刻意了,尽管常人往往难以察觉,猎人敏锐的感官仍捕捉到了那种极短瞬间内不自然切换的感觉,更准确的说法应该是,他在此之前已准备好了将要表演的神情,然后在进门那一刻自动播放。
不过,这也是预料中的事,因此斯卡蒂神情平静依旧,只是先看了一眼似乎还在休眠状态的博士,然后才朝对方略一点头,算是打了招呼:
“曲先生。”
“斯卡蒂小姐。”曲无咎朝她微笑致意,“在下奉家主之命前来,请博士到前厅叙话。”
“博士在休息。”斯卡蒂用她惯常的不带感情的语气答道。
“是……是,在下理会得。”大约是万万没想到她会有如此拒人千里之外的回复,对方此时稍纵即逝的惊讶终于不似作伪,而是纯属自然流露,“但——但是,现下敝方还需要博士……”
他稍顿了几秒,也许是没考虑好该如何应变,或者更可能的还是在等耳机里的指示,怎样都好,斯卡蒂不打算放过这个无须打断也能插话的空隙。尽管她不信博士真的睡得有那么死,不信他对周遭情形一无所知,且并不清楚他到现在还没半点反应究竟是打的什么主意,但她确信,目前他们只应该留在原地,哪都别去,否则博士又何必费劲把她的剑拿过来呢。
“还有什么吩咐?你刚才不是叫他歇息?他现在正歇着。”她冷然接道。
“不敢,不敢说吩咐。”炎国人讪笑了一下,“只是车将军刚刚也来到了侯府,想与博士面谈几句。”
“打输了,不服气?”
“不……呃,也可以这么说吧……领教过博士的本事后,车将军确实极想当面见一见这位高人,此外,我们老爷亦有几件要事欲与博士磋商。”
“不服气就让他直接过来多下几盘棋。”斯卡蒂轻描淡写地回道,“博士现在很累,你们这庭院又大得离谱,走不动了,要说什么话,到这里说也一样。”
阿戈尔的傲慢很气人,类似的表述斯卡蒂听过不止一次,尤其是刚开始和卡西米尔的劣质赏金猎人有所交集时。起初她还很纳闷,为何自己明明没说什么做什么很了不得的,只不过因为懒得在意周围的许多事情,甚至有时仅仅是“存在”着,好像就已经很容易令旁人大为光火。
诚然,在她逐渐学会如何与处处都很弱唯有自尊心极强的陆上人相处后,这种情况早已有所改善,但是只要她愿意,她当然可以再次散发出那种气息,那种来自海底的阿戈尔人所常有的,基于实力与习惯的,漫不经心却又自然而然的,高傲。
“……”
短暂的沉默后,黎博利朝她鞠了半躬,退了出去。礼节与教养将他所有的真实情绪都掩饰得极好,至于对方实际上能有多恼怒,斯卡蒂不在乎。
接着她忽然想起,在来这里之前,有一天晚上,博士也曾专程思考,在这些口是心非的炎国人眼中看来,自己会是个怎样的人。
“前所未有的友善赏金猎人”、“一看就很不好惹的沉默异乡人”、“做事利落值得推荐的强大工具”、“比传闻中还恐怖的阿戈尔怪物”……走上海岸以来,斯卡蒂一路收获了许多标签,当然,她对此统统不在乎,从来不在乎。
但斯卡蒂不知道,此时,此地,贴在自己身上的又是哪一个,更不知道,迄今为止,自己展示出来的形象,能有几分符合博士的预期。她所在意的,自始至终唯有这一条。
——可是这家伙一直就神神秘秘的什么都没说啊!可恶!想到这里,斯卡蒂看向身边依然纹丝不动的男人,眼角肌肉不由得略略抽动了两下。
——唉,但是,他有他的理由,那也没办法。心头浮起一丝嗔怪的同时,另一个声音随之叹道。
反正,博士会负责把路铺好,她只管闭着眼睛在上面走就行了,哪怕面前尽是重重迷雾什么都看不清,她也愿意坦然走下去,丝毫不必担心会一脚踩空,这一点,她始终坚信着。
不管怎么说,既然那些炎国人大概很快就会过来,博士要装睡应该也装得差不多了吧?这么想着,斯卡蒂便扯了扯他制服袖口。
“喂,醒醒,睡够没。”
“嗯……”男人懒洋洋地翻过身来,揉着眼睛慢慢坐起,“呵啊……几点了?”
“表在你手上,自己看。”
“哎,才这么一会。所以我就说,有时真的连睡个整觉都是奢侈啊。”他说着又打了个呵欠。
“是谁在本舰的时候常常主动挥霍这种奢侈?”
“好了好了,别刚起来就教训人,你今天附身的是芙蓉还是苏苏洛。”博士在与她的对视中眨着眼笑起来,“一直坐在这守着我呐?”
“不然还能怎样。”
“有人来过吗?”
“曲先生说,那两位大人都要见你。”
“什么时候?在哪?”
“我说你还在休息,请他们自己过来。”
“哎呀呀呀,咱这谱摆得好像太大了点吧,这下算是到礼仪之邦踢场子来了。”话虽如此,博士脸上除了常见的狡狯笑容也不见半分歉疚之意。
“那是你要操心的问题。”斯卡蒂哼了一声,“你负责跟外人打交道,我只负责履行助理职责看护你。”
“我要是在罗德岛匿名版上开个澄清帖说,大家印象中脾气古怪的人形天灾其实是个爱岗敬业的劳动模范,不知有多少干员会大跌眼镜。”
“少来。明明是你那份助理手册上写着的,如若当值期间因监管不善而有损博士生理健康或危及人身安全,要扣绩效。”
“什么?闹半天原来就只是因为会扣钱啊?”
“还得写报告,这个更烦。”
“嘿,嘿嘿嘿嘿嘿……”
如常调笑过一阵后,博士慢慢敛起那副惯有的惫懒神色,最终忽而叹了口气:
“唉——半辈子疲于奔命,似这等偷闲不知能有几何,时间永远不够用。”
接着,他又看向纯净得一如往常的那双红瞳,与之对视了片刻。
“斯卡蒂。”
“嗯?”
“和你如此相处的时间,总是这般美好。”
“嗯。”
“我真希望,我们能再多一些这样的时间。”
说到最后一句时,博士深深地凝望着她,面上的微笑温柔且认真,直可谓之郑重。斯卡蒂回望着他一瞬不瞬的双眼,静静地迎向他目光。
时间,一再提到这个词的博士已给出了他的最新指示:他需要更多的时间。
于是,短暂的沉默之后,阿戈尔少女终于也朝他露出了一丝淡淡微笑:
“会有的。”